工业党的翻车&在体制内做自己 —— 维舟
2021-01-28 literature modern-times 14 mins 6 图 5201 字
原文:《工业党的翻车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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拼多多员工过劳死、自杀接踵而来,让很多人都开始反思这种过度的“996”加班文化、监管的缺失等种种问题,但也有一种声音为它辩护。
“工业党”的代表、知乎大V“马前卒”(人称“马督公”)日前在“观视频”上说,“打工人不想猝死,就要比拼多多更快”。但打工人怎么比资本家快呢?他说只有“终身学习”。
他强调,任何制度都存在竞争,而竞争要胜出就必然取决于效率,因此:
从最基本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来说,脱离效率,谈一个制度是否善良,是没有意义的。能够创造先进生产力的制度,总是会打败其他制度。如果复杂的开发项目,都推给别人,推给国外。自己只做容易分解的流水线工作,那就不会有产业升级。
你可以说我完全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去考虑问题,说拒绝加班就是打工人的最大福利,但这样的无产阶级和先进生产力分离了,快速滑下封建行会或者流氓无产者,很快就会被历史淘汰。马克思也看不上这样的群体。
最后他断言:无产阶级如果不对自己狠一点,是没有未来的。
这番话让他翻车了,底下高赞的评论都是诸如这样:
“然后猝死在了比拼多多更强的路上。”
“你说的不但没解决问题,而且特别压抑,所有人已经拼尽全力,但还是不如别人!……人其实都狠努力,已经除了互相残杀了!”
“督公果然是老板,说话都站在老板的立场,而且是19世纪的工厂老板,‘不想死就多干活’的意思?”
“还有人喷我说钱给够就行,这次拼多多钱倒是给够了,有命花吗?”
观视频一向是工业党的舆论阵地,但这次“马前卒”却恰是在这里“马失前蹄”了,这正代表着一种值得注意的舆论动向——恐怕同样的事,放在三五年前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。这需要一个解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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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里,工业党的话语有错吗?确切地说,这是其一贯的主张,也是内在逻辑自洽的。换言之,这里的问题并不是他没有“道理”,而是这种“道理”已经不能说服年轻一代的“打工人”,无法代表他们的权利诉求。
追本溯源,“工业党”的主张其实原本就有着浓厚的国家本位色彩,而轻视个人权利,同时有着“赶超”的内在紧迫感,由此它推断,中国若要赶超西方,除了全面深入动员、提升效率、实现工业强国之外,别无它途。
未来主义作品。未来主义多推崇新技术,表现机械、速度与力量。
(图片来源:readingpublicmuseum.org)
这其实是一种落后国家的现代化思路。在现代史上,看似奇怪的一点是,极力推崇新技术的未来主义,最盛行的并非走在现代化前列的英法,而是相对落后的意大利与俄国。正是因为落后的社会现实,使人更迫切地产生了一种想要与之决裂、并无休止朝向未来运动的冲动。狂热的意大利未来主义诗人马里内蒂在1909年就发出宣言:“斗争就是美!”
同样后现代化的德国也是如此,在追求工业力量时表现得远比英法更无所顾忌,纳粹对新技术极感兴趣,希特勒本人尤其偏好这类前沿事物——他创设了高速公路、大众汽车,也是第一个乘坐飞机到各地演讲的政治人物。这隐含着一种权力意志:一定要不计代价地追求力量,而在现代,工业和技术就是一个国家力量的最重要源泉。
工业党的逻辑也是如此,它预设了一个“竞争无处不在”的丛林社会,弱者将被无情地淘汰(“落后就要挨打”),并且这被看作是“自然规律”一般的“事实”。这里面没有差异化竞争这回事,没有退出机制,有的只是不断上紧的发条——就像《射雕英雄传》里的郭靖,打架起来既不想什么计谋,也完全忘了师父曾叮嘱过的“打不过,逃”四字诀,而只凭一股憨直的狠劲:“打不过,加把劲!”
我有一次在国庆节前夜坐火车去南京,临时买票,只买到半夜发车的绿皮车,且是无座票。在上海站就已经挤得前胸贴后背,凌晨1点多开到苏州站,站台上又是黑压压一片,整整一个多小时都没法关上车门。我身旁的一个打工妹被挤得哭出声,旁边她哥哥呵斥:“哭什么?没用的东西!出来闯荡不都是这样?!”
不知道为什么,我后来不时会想起这一幕,这像是我们这个社会的隐喻:在无数人的丛林式竞争中,个体多面的价值都不重要了,只剩下“力”的比拼,而弱者甚至都得不到父兄这样亲人的同情。
相反,他们认为只有一条出路:让自己变强,甚至是变成“狼”,因为“生活就是斗争”——或许都谈不上“生活”,只是为了“生存”,所谓“不对自己狠一点没有出路”,意思就是说,弱者无权活下去。
这样,这种话语避免了反思和质疑制度本身,转而指责受害者:你们之所以陷入现在的处境,是因为自己太弱、太蠢、不够努力。但它无法回答一个问题:怎样才算够?因为在这种思维中,“变强”永无止境,只有不断飙高一途,事实是:永远没有“够”,只要失败,那就证明还没够。换言之,它只许成功,不许失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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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什么年轻一代对这样的话术不买账了?有人认为,这是现在的孩子“不耐操了”,受挫能力弱了;也有人说,这是他们踏入社会后,切身体会到被社会毒打了;但我想,最根本的原因恐怕在于,他们的主体意识觉醒了。
一个人的忍耐力是很难解释的一件事,也并不是被“毒打”就会觉醒、反抗的,相反,是你先意识到自己的权利、对付出和收获有理性认识之后,有了自己的独立思考和判断,知道哪些不符合自身的利益,才会对之说“不”的。
在工业党的话语里,这些原本就是缺失的。因为它最终的立足点是国家本位的:总动员机制最终是为了实现国家在整体上赶超西方,而不是为了个人福祉。实际上,它隐含的设想非常接近于一场战争:每个个体都要为整体的胜出竭力贡献,此时个体的利益甚至是要压制的,因为它被看作不利于整体“效率”的提升。
这样,每个人都要竭尽全力,但这么拼的意义,却仅仅只是为了自己不被淘汰,更有甚者,这么辛苦甚至都不是为了他们自己——而是为了企业、为了国家能在竞争中胜出,理由是,如果团体失败,那么自己身为团体的一分子,也没有好果子吃。
这种不计代价追求生产力“进步”的观念并不是马克思主义,恰是马克思所反对的“异化”:本来进步是为了人的福祉,现在却反过来改变乃至宰制了人。Arthur Herman在《文明衰落论》中指出:“在德国文化批判的传统观念中,工业生产所使用的机器并不是进步的象征,而是发生异化和退化的象征。”
人,始终应该是目的,而非手段。一个理性生物必须是自主、自决的,如果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外部的价值,那么他就不再自由。所以康德才说,自治是一切道德的基础:听命于某种外部力量,按它的意志去行动,都是异化统治,是一种依赖于我无法控制事物的形式,这就是奴役。
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现在年轻一代发出的声音是好事,正表明中国社会开始发生变动,人们本能地从自己的主体性出发,警惕这种异化的倾向。或者可以说,也只有在主体觉醒的一代面前,“异化”才成其为一个问题。
当然,不免有人会说,这样中国企业将在竞争中失败,且不说竞争是否只能靠这样不断的内卷,而且我想说,如果这会带来失败,那就让它失败好了,毕竟,如果它成功了,那才更可怕,不是吗?
原文:《在体制内做自己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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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对“996”工作制、过劳死、内卷化,身处职场的打工人还有什么选择?此时,“进入体制”作为一个备选项,看起来也变得更具吸引力了。日前我就看到一位“奇爱博士”说:
身边曾有很多富有艺术天赋与才华的人,天生对体制产生恐惧和排斥,放弃了,远离了,却在进入社会后迷茫了,丧了,自我怀疑了。
体制其实并不可怕,体制也期待有天赋和才华的人,体制甚至可以提供稳定平台为你创造内心真正的自由;反过来看,社会里也到处皆是江湖,那些996的大厂,那些掌握你绩效打分可以对你生杀予夺需要你假意奉承的总监——凡此种种,哪样不需要你更加费尽全力的生活?
我不认为所有人都适合体制,但如果你不是天才,欠缺十分过硬的、能够自己决定自己命运(无论是经济还是精神层面)的能力,体制或许是一个人可以参考的选项。
这番话出于真诚,但它隐含的意味是:体制或“大厂”没有本质差别,同样只是赖以为生的一份工作,甚至它未必那么让你“费尽全力”——但这里值得细辨一下,体制真的“可以提供稳定平台为你创造内心真正的自由”吗?如果是,那是什么样的自由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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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确,所有的工作都可以说是一套“体制”,在英语里,一个人长期身处其中并被规训化的过程,都称之为“体制化”(institutionalized)。这套外在于人的运行机制,可以是任何机构:官僚体系、企业、学校、军队,乃至监狱。
电影《肖申克的救赎》中,老布年轻时入狱,关了数十年,等到他刑满释放,已经垂垂老矣。他本来早已适应了狱中的生活,出狱后面对外面这个眼花缭乱、全然陌生的世界,抑郁之下,选择了上吊自杀。
剧中瑞德的话,可说就极好地诠释了“体制化”的内涵:“监狱是个奇怪的地方,起初你憎恨它,后来你逐渐适应它,到最后,你变得离不开它。”
这其实就是人被异化的过程:你逐渐变得像是这个体制的一部分,而这个体制也逐渐变成了你自身的一部分,到最后你都无法从中独立出来。
当然,类似的现象几乎普遍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,差别只是有些机构“体制化”的力量特别强(监狱就是最极端的例子)。回到国内的生活实际来说,体制内的工作和企业,这两者在这方面有差别吗?
答案是:有的。
不管怎样,企业通常都是市场导向的,它感兴趣的是榨取你的劳动力产生利润,只要你工作做好,通常老板才没兴趣管你的道德问题、私人生活又或是什么个人爱好。我也曾听到不少八卦,某位同事私德有亏,夫妻之间闹得如何狗血——但只要这不影响工作,那都是他的个人隐私。
体制内工作的不同在于:它不仅仅是这样的经济关系,还要求你高度认同——要“思想教育”,达到“一条心”,而“两面人”是要受申斥的。与此同时,你也更容易对之产生依附关系,因为即便你不喜欢也难以摆脱,它缺乏退出机制,很难自由跳槽。
如果把这两种工作对人的异化力量分为两个不同的维度,就能很清晰地看出其中的差异:那些“996”企业偏重工作强度,对个人生活的干预范围倒未必大,而机关、国企这样的体制内工作或许不忙,但却管这管那,侵入到你生活的方方面面。
这在国内是常有的事:一些人因为“作风问题”,被开除公职;计划生育的年代,别人超生也罢了,只是罚款,但公职人员超生,就会丢掉工作;去年夏天蒙语教学的事,官方通告也是如此:如果孩子不按时回来上学,父母将剥夺公职。当然,你在微信群、朋友圈里更是不能随便说话,武汉疫情最紧张的时候,就有人注意到一个现象:体制内工作的人几乎都默契地保持着集体沉默。
当然,这不是说私企就一定好到哪里去,且不说超高强度的劳动本身就会挤压、侵占私人空间(你忙到根本没时间干别的),从近期爆出的一些事来看,拼多多、蔚来这样的公司都在侵入员工的私人领域,甚至只是牢骚了一句看到同事上救护车,就被开除了;而另一方面,一些体制内工作的工作强度也在上升,我就有朋友当警察的,忙得不亦乐乎,还没有地方可去,只能忍。或许可以说,这两者都在朝另一个维度移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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应该说,“在体制内做自己”当然是有可能的,我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就一直身在学术体制内,直到他英年早逝。他对此一直有批判、反思,但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痛苦。身在其中,你要维护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,真的很难,比我这样更难。
即便你只是想把它看作一份普通的工作,余下那些,“扎扎实实搞形式,认认真真走过场”就是,但并不那么简单,因为体制的目的就是改造人——你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,你得把体制内化,才算是“自己人”了。
一位朋友被单位要求装“学习强国”积分,他起初是拒绝了,但随之而来的就是轮番软硬兼施的“劝说”,不学习是不能“过关”的,否则你就要想清楚面临“后果”。就像有人感慨的:“要在一遍一遍的所谓的学习中,坚持自己,还要在表面上欺骗所有人,表示你无比坚定,真的太难了。”
用葛兰西的话说,这就是塑造“有机知识分子”:知识分子必须要嵌入进去成为这个体制的有机组成部分,遏制其自行其是的独立性。当然,它也可能提供平台给你创造自由,但那种“自由”的最终是为了更好地实现体制的目标,而不是那种“别管我”的自由。
我也接触过很多体制内的人,包括身边的亲友,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:有些人在耳濡目染后接受了那种思维,自觉不自觉地就被同化了,而另一些人,却正因深知其弊,变得比普通人更激烈地反感体制。反过来说,在企业中的人,有时正因那种异化的力量更为隐蔽,他们更经常地误以为自己是“自由”的。
这里面的很多问题,也许很难三言两语说清楚,但有一点应该是没有疑问的:只有一个人觉得“做自己”变得非常重要时,这才成其为一个问题。毕竟,千百年来中国人不都是这么活过来的么?常言说“百忍为安”,即便对规训的外部机制有什么不舒服,以往都是屈己从人,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。
如何选择,说到底还是每个人自己的权衡:“做自己”对你有多重要?你想要做的,又究竟是什么样的“自己”?当然,或许会有人说,那前提是我得有选择。但“选择”有时是很奇妙的一件事:你只有努力去尝试,才会发现自己其实是有选择的;甚至你放弃选择,也是在通过这样消极的方式,做出了自己的选择。